一次溺水的经历
黎荔
有过刻骨铭心的童年溺水的经历。
那时候大概五岁左右,终日一个人在父亲的森林公园里漫游嬉戏。好像是五六月间,穿裙子着凉鞋,拿个小瓶子去水塘边捞蝌蚪。独自越走越远,来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水塘边,我发现了一个兴旺喧闹的青蛙家族。在碧绿的湖水中,小蝌蚪只剩尾巴还是蝌蚪,前半部分已变成了青蛙,还有一些更早完成蜕变的小青蛙,欢快地游走在湖水中和岸滩边,打破了这片野塘的宁静,一群扎在芦苇中的鸟儿们都被吵得扑棱棱地飞了出来。我左一扑,右一扑,忙着逮四处乱蹦的小青蛙,不知不觉走到了水岸边厚腻的青苔上,突然脚下一滑,重心不稳,眼睁睁就落入水塘中,呼喊着乱扑腾,溅起了大片大片的水花。
在南方,五六月已经是比较炎热的天气,我滑进水塘时,却发现水很凉很凉,也许那是一种“死亡的凉意”,我拼命想用双手去抓住什么,但脚下的石上全是湿滑的苔藓,还有不断沉陷的大片淤泥,四周根本无可攀援。本来,水中所植的荷花莲大如盖,高一丈有余,荷叶舒卷,荷梗挺立,但在我落水处偏偏没有荷花,无任何攀援物。我就像那渐渐沉下去的黄昏里的夕阳一样,沉下去,沉下去,融入恬静的湖水里,水底深处更黑更冷更静谧。水精灵像活了一样往我的鼻子和耳朵里钻,一股湿湿的苔藓味道。像是有人在湖底生拉硬拽着我的腿,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恐惧,但全身类似瘫痪,耳朵能听到自己发出的类似于咕噜咕噜的声音。从某一个瞬间开始,我的毛孔仿佛被无声地打开,整个人的重量开始变轻。觉得自己变成了河面上的一片树叶、一条小鱼——或者随便是其他的什么。我睁开眼睛,似乎看到了深碧的湖水中生长着缠绕的荇藻,似乎看到了快速地潜入水底的青蛙,以警惕的目光,腾跃的姿势,从我的身前身后轻轻掠过。闭上眼睛,觉得自己好像一株金鱼藻、狐尾藻那样,在水中沉浸、转侧、漂浮,向下潜游,好像从来不曾感到这么自在,这么安全,只有不断沉溺,沉溺,渐渐变得透明,与碧水融为一体。感到似乎生来就在这池碧水之中,从来都在这凛冽与清凉之中。
后来,突然听到什么被撕开和搅动,人声杂嚣,远远近近,凌乱破碎,有一个东西强力地劈开如碧玉凝冻的巨大水体,托举着我的身体一下子跃出水面,眩目的阳光劈头盖脸地打下来,迎面扑来满满的春夏草木的味道。是闻讯而来的森林公园工作人员,用捞水中杂物的大网兜将我直接打捞上来了。我像条鱼一样在岸边草丛上吐着水,吐了许久才把水吐干。据说我在水上载沉载浮时,双手在水中乱抓乱扑,穿着的红纱裙散开如一朵喇叭花。护林人说,他们如捞一尾红金鱼一样把我从水中打捞起来。他们还说,湖神要诱惑我当“贡品”,小蝌蚪小青蛙就是她派出的诱饵。一个深湖试图吞掉一个孩子,但最后这个湖没能得逞,因为这个孩子命大……
父亲从此禁止我下水,也许他怕失去我。造成的结果就是,在水绕三江的岭南水乡长大,至今我不会游泳。但我时常会做一个梦,在梦中,像一面软绸般的深湖,水从四面八方柔软地合拢过来,我就是那倒影里一尾红金鱼,游来游去,总也游不出。有时候,父亲会和我说起五岁时溺水的事情,但许多许多细节,我都忘记了散失了。留在记忆深处的,是在半透明的苍绿湖水中缓缓下坠,水流在身体四周游走,密如鼓点的蛙鸣从不同的地方擂响,蛙声一片,处处皆是,无处可避,但奇怪的是蛙鸣水更幽,静静的涟漪仿佛将人带向远古之幽深。在这个过程中,全身软软的,是放弃,是懒散,是不小心坠入了其中,再也难以跳出来,没有丝毫恐惧,只有全然的温驯和归依。
现在回想起来,那算是湖水对我的一次启蒙,湖水告诉了我一个孩子和自然的关系。当然,一个生活在山林水畔的孩子,举目皆是青山绿水,随时随地接触的都是自然,但正是这样,才会对身边的一切过于熟习。那一泓幽水古池,分明在启示我一些什么。正是载沉载浮在水中的时候,深藏隐秘的自我却分外清晰地浮现出来了,这种孤独时刻是危险的,但也是最本己的,自我的存在历历分明,如此真真切切。长大之后,学习法语时,我发现“大海”(mer)与“母亲”(mère)在法文中是同音词,也就是说具有某种相似性。大海有囊括万物、摧毁一切的力量,同时也滋养生命,蕴藉深沉,一如母体。自然既带来万物并作、欣欣向荣,同时也带来幽幽暗暗、随时伏击的死亡,人类在溺死于其中的恐惧与全身心浸没蜷藏的愿望之间纠结不定,因为这两种感觉总是同时到来。
不知为什么,今天一整天都想到溺水的事情,仿佛看到一只苍青色的葫芦在水中蠕动,那长长的藤蒂在浮沉中飘拂。尘世是一湾深潭,这个江湖的水很深,时时刻刻,风云变幻,巨浪洪涛,亦无舟可渡。但我们每一个人总要漂浮在大地之上,满不在乎地老去,让生命在汩汩流动中最终汇入无限。看啊!存在透明纯粹又神秘莫测,既滋养你又要吞没你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