泉与火才是最宝贵财富。一1995年5月，在北京电影学院读大二的贾樟柯，拍完了处女作《小山回家》。电影在北影宿舍举行首映，来了二三十人，放了十五分钟就有人走，最后只剩贾樟柯与副导演。贾樟柯不甘心，把片子拿到北大。结果放映时，小阶梯教室涌进几百人，全程无人离开。他回忆，放映结束后，北大学生开始热议中国经济和农民工问题。那些嗡鸣声汇成声浪，贾樟柯在声浪中有些微醺。多年后，他反复和记者描述：那是北大特有的认同。北大积蓄了太多理想主义，那些感性的思潮，仿佛有一个火花就能引燃。1981年，中国男排战胜韩国队，进军世界杯。当夜举国沸腾。4000多名北大学生点起扫帚当火把，走上街头，高喊：团结起来，振兴中华。三年后国庆阅兵，几名北大生物系学生偷偷把床单做成横幅，用蚊帐架做支杆，带到阅兵现场。队伍路过天安门时，横幅拉开，上书四个字：小平您好。那是一个时代的抒情，也是北大特有的浪漫。八十年代的北大，属于诗人和摇滚歌手。海子、西川、骆一禾号称校园三剑客，是朗诵会明星。3000人大饭厅内，一念诗歌，连窗台也坐满人。这里诞生了中国第一个歌迷组织，北大崔健后援会。崔健在大饭厅拨弄吉他，门里门外是千人欢呼的海洋。从北大东门出来，向北500米，便是清华西门。相对于北大的自由不羁，这里的风格更冷静务实。那时清华的口号是“从我做起，从现在做起”，充满紧迫感，如同钟表上满发条。1981年，年轻的张朝阳考入清华，他每天早起跑步，提前到教室占座，“只想学好数理化，迎接科学春天”。午饭时，他到食堂拿个馒头就去自习。当年，清华中文系目标是为中国培养第一代科技记者和编辑。白发的先生严肃说：电子技术发展太快，国家需要有理工科基础又擅长文字表达的人，从事相关工作。一切在沉默中奔涌向前。清华理科馆的红砖墙上，青藤蔓延，楼前不见雕塑，也无立碑，只有一个小广场。小广场人来人往，行色匆匆，一点点积攒着中国电子化和工业化的家底。世纪之交时，国家表彰“两弹一星”功勋，总共23人，有14人出身清华。而从更宏大纬度拉出名单，中国高精技术各个环节，都能看到清华人身影。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现场工作人员中，有26名清华毕业生，马兰核试验基地，有3任基地司令员来自清华。1998年，北大中文系毕业生李方，撰文《北大是泉水，清华是岩浆》。北大人，上者成为寂寞的先知，中者成为不为人理解的狷士，下者成为潦倒的流浪汉。清华人，则上者成为坚定的领袖，中者成为稳健的官吏，下者成为可以信赖的士兵。
岩浆可锻造钢铁，清泉可泽润山川。那些从北大和清华走出的青年，以不同的方式，影响着中国故事的走向。二北大和清华的不同气质，都经过漫长岁月的酝酿。北大的自由开放源自于蔡元培。1917年1月4日，蔡元培到任北大校长，他到任当天第一件事，是向校工庄重鞠躬。当时欢迎队伍中，教师身份五花八门，有长辫长衫的遗老辜鸿铭，有推崇西化的胡适，有伪造履历的陈独秀，北大兼容并蓄，唯才适用。三年后，蔡元培更领风气之先，批准9名女生入校旁听。北大原有旁听生制度，旁听生一年要付两元。蔡元培来后，取消了所有费用。旁听生中有后来的丁玲、茅盾以及沈从文。蔡元培还请鲁迅设计了北大校徽。北大两个篆字如同背负的人，寓意“北大人肩负开启民智的重任”。北大风骨一直延续了许多年。1984年，57岁的丁石孙任北大校长。他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衣，骑一辆旧自行车，穿行校园。有人想找校长说话，拦自行车即可。他向学生公开自家电话。有一次学生打电话，怒斥食堂饭菜难吃。丁石孙出招，让饭票在各个食堂通用。竞争压力下，食堂质量逐渐提高。北大人因为这一件件小事而骄傲，最终那些骄傲都汇入泉中。1988年，在北大读大二的李彦宏，第一次读到因校庆出版的《精神的魅力》。他对书中谢冕写的一段话念念不忘：这真是一块圣地，近百年来，这里成长着数代中国最优秀的学者，丰博的学识，闪光的才智，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，这一切又与耿介不阿的人的操守和抗争相结合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精神的魅力值。科学与民主，已成为这圣地不朽的灵魂。
与北大的理想主义对应，清华的务实精神同样源于建校时。清华大学诞生于美国退回的“庚子赔款”，校址选在英法联军洗劫过的清华园。清华学生日日目睹残垣断壁，明白读书乃受国耻之赐，自然生出特别的抱负。1914年冬天，梁启超来清华演讲，主题《致君子》，君子定义最终缩为两句话：自强不息，厚德载物。清华人将这两句话做为校训。1920年，清华毕业生赠给母校一尊日晷，底座上刻有“行胜于言”铭文。务实自此刻入清华的年轮。1931年，梅贻琦就任清华校长，就职典礼上，直言“所谓大学者，非谓有大楼之谓也，有大师之谓也”。他为人少言多做，人称寡言君子。教授们提出学校管理策略，梅贻琦通常只有三个字：吾从众。寡言君子越来越多，清华人也越来越重视规则。1946年，三个女孩报考清华，分别是清华建筑系主任梁思成的女儿梁再冰，文学院院长冯友兰的女儿冯钟璞，以及校长梅贻琦的女儿梅祖芬。三个女孩皆落榜，无后门可开。1947年，清华举办复校后第一次校庆。学校在体育馆摆酒席，教职工向校长敬酒。梅贻琦老老实实干杯，足足喝了40多杯。美酒此后倾泻了七十余年，一代代沉默的清华人，未必善饮，但自有豪情。三百年间，两所大学毗邻而居，曾同赴国难，最终共经西山的日升日落。他们提起对方，常戏称隔壁，如同牛津剑桥称对方“there”。清华人常笑：两校无数次的体育对抗，你们赢过几回？北大人回嘲：连跑步都喊着号子，没有比你们更乏味的人了。清华调侃北大，隔壁文弱，百无一用；北大则怼清华，无诗无酒，不解风情。然而，更多时刻，两所大学的年轻人是朋友，如磁极般互相吸引。每年夏夜，北大图书馆草坪上，常坐满唱歌的年轻人，但坐在中央的，往往是清华吉他手，他们技术更熟练。他们的歌里唱，北大有“有漂亮的女生，白发的先生”，写这句歌词的高晓松是清华人。在某些大历史节点，两所学校的反应又总异曲同工。1993年3月，北大把南门两侧600多米长的南墙推倒，建了一条约2.5万平方米的商业街。商业街开了一家叫风入松的书店，被人戏称为“北大第二图书馆”。书店边有许多小饭馆，小饭馆内，一届届北大人酩酊大醉，然后激情出发。相邻的清华则在几年后成立创业者协会，成立宣言开头就是一串排比句：创业是一种精神，创业是一种意识，创业是一种素质，我们创业才能成为共和国的脊梁。
排比句印上宣传单在校内张贴，并保存多年。宣传单吸引了几届清华人，其中就有博客教父方兴东和刚入学的王兴。此后20年里，清华人用创业方式，继续实践着行胜于言的四字铭言。清华人掌舵的企业，也在潜移默化中带上了清华风格。王小川做搜索引擎时，只有6个员工名额。他跑到清华，拉来12个兼职学生，每人薪水只有正式员工的一半。11个月后，产品上线，最终成为搜狐看家产品。王兴创办的美团，行胜于言、长期有耐心成为座右铭。时至今日，美团高管也没有独立办公室，高层出差只选择经济舱；为了不影响日常工作，高管会议均安排在周末。即便全国攻城掠寨捷报频传时，美团内部也甚少庆功会。员工们总是步履匆匆，忙于下一个战场。去年9月，美团登陆港交所。节点时刻，美团依然保持着清华风格。中外媒体争相报道，美团一片安静。办公区多了张“长期有耐心”海报，员工邮箱里多了封邮件，王兴告诫全体员工，要承担更大责任，更多耐心。今年国庆，美团股价突破5000港元，成为中国互联网市值第三，但美团的高管依然让大家保持Think Long Term。王兴曾经回忆，在清华读书时，每天下午五点多，学校广播会号召他们走出教室，走上操场，锻炼身体。锻炼身体最终目的，是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。这是许多务实清华人朴素的心愿。清华流火，北大藏泉。清华北大是中国高校的精神模板，泉是自由开放，火是务实向前，中国大学积蓄百年，泉与火才是最宝贵财富。1998年，北大百年校庆。27岁便受邀成北大教授的陈翰笙，受访时平静地说：我希望北大办得跟从前一样好。泉水凌冽一如当年。2018年，为清华百年校庆拍的《无问西东》终上映，礼堂中的清华人沉默观看。岩浆倾泻，立德立言，无问西东。
摩登时刻：
清华流火，北大藏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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