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段邵阳岁月
作者简介
熊英，女，湖南平江人，从医多年，未忘初心，世俗人生，伴雅而行。
前些天，和哥出去办事，接待我们的年轻经理听说我曾在他的家乡邵阳工作过，不免亲近了几分，大有相见恨晚之感，接下来的交谈自然也是相当顺利。
此“邵阳”非彼“邵阳”，是老家长寿下面的一个乡。我离开邵阳多年，往事却历历在目。蜿蜒曲折的泥巴路、黄墙黑瓦的村庄、小山坡上的橘园、清澈的小溪，时常会出现在我梦里。
35年前的夏天，炎炎烈日之下，刚刚医专毕业的我落寞地跟在母亲与表哥的后面，前往几经周折才尘埃落定的邵阳卫生院。我们走过长寿老街的麻石板路，途经西溪桥、沙河大桥，再走两三里机耕路，在一片小树丛的掩映下，有壹栋两层的砖木结构房，这就是我即将上班的地方。
我们将行李放在堂屋，刚和出来迎接的院长打过招呼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，赶紧跑出去看，一位喝了农药自杀的男子平瘫在门板上，四周是伤心欲绝的家属。院长和我说：“医生都出诊去了，你先处理一下。”我找出听诊器，强作镇静给男子测血压心跳、检查神志情况，跑到诊室麻着胆子开起了医嘱，院长则提来了一大桶水，拿着一个漏斗和一根食指粗细的橡胶管，说先洗胃吧，我们旋即开始了土法灌洗，一瓢瓢的温水灌下，等病人呕出胃内容物后又继续灌，同时将吊针打上。当晚，母亲和我挤在一张小床，楼下的农药中毒病人狂躁不已，大叫大闹，我睡眼朦胧下楼去问打针的护士，原来她误将10毫克一支的阿托品注当作1毫克的用，病人已阿托品化。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，也算是因祸得福，病人折腾一晚后次日康复回家。
自此，我正式成了这里的大夫，白天守院，偶尔也去出诊，在昏暗的灯光下低矮的农房里给人看病把脉打针，也曾跪在牛栏的地上帮偷偷摸摸超生的人断过脐带。我住在卫生院的木楼上，一走动楼板就吱呀作响，逢到雨季，房里到处下小雨，床上铺块大塑料布，盆桶都用来接漏，房顶的墙皮卷着边，泛着黄色的印记，几面墙长着大片黑色的霉斑，我在校读书时视若珍宝的影集、笔记日记等均有不同程度的毁损。
秋风吹过，公社果园的桔子成熟了。我们被临时喊去维护摘桔子的秩序，我坐在一株挂满橙红色冰糖桔的树下，看看忙碌采摘的人们，不停地吃着从没吃过的那么沁甜柔嫩爽口的冰糖桔。任务结束后，公社发给我们每人一箱桔子。在农业局工作的发小刚好也来了这边搞桔子出口检测，果园送了好几箱桔子还有柚子给她，我请人用板车将她送到长寿街车站，再嘱她送两箱到我家中，真是皆大欢喜。
初冬，计划生育运动开始。我被抽出来配合院长逐村去结扎上环。第一天，我们走了十几里山路，爬过夜合山那光秃秃的山头，宿在“杜庄”的村干部家。晚饭后我独自站在屋前地坪里，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，四周是连绵不断的山峦，前拥后簇。满岭松杉、毛竹和不知名的杂树，一片接一片，葱茏苍翠，盖地遮天，从山麓一直拥上山顶。这时，40岁左右高大帅气的武装部长跑过来喊我：“熊医生，快来打扑克啦，三差一！”主人拿出了两副“驼峰”牌扑克，打的是“升级”，两对门一头，从三打到A，凭分升级，升得慢的得咬着搪瓷缸的把，说不了话，偶尔还会流点口水出来，最后打到A，输了的就要喝一把缸白酒。我在家里时看父亲单位上的人打过，但到邵阳后我相信“知识可以改变命运”，只有不断充实自己、工作出色才有可能尽早到正规医院去，所以稍有空闲就躲在小屋看专业书，看小说杂志，温习医学英语，给家里和同学写信，偶尔抽空还去长寿街看电影，像个超凡脱俗的文艺女青年，对于打牌内心抗拒，业务生疏，难免恐慌。那晚，我们打到零点后，对方升了二次级，我和院长愿赌服输，分别喝了二把缸的白酒。初入口时有微苦的感觉，闭着眼睛霸蛮吞下去喉咙里火辣辣的，然后肚子开始发热，眼泪快要呛出来，慢慢舌头没了知觉，酒的辣味也没有了，脑袋晕乎乎的，散场后我脸都没洗，倒头就睡了。万幸第二天的计生对象经检查都不能手术，只是上了两个节育环。
第二天我们行进到“桑园”村。晚饭后，四个人抓紧扑克“升级”，这次我有了经验，搞清了一付扑克牌共有54张，两付是108张，学会了洗牌切牌，绞尽脑汁去估摸对方手里还有什么牌，时不时再瞄瞄搭档的眼色出手。第二场战役，我们只喝了一次酒，武装部长和妇女主任喝了两把缸。下半夜住在隔壁屋的武装部长时而狂叫，时而大嚎，时而去擂东家女儿的门，不得消停，成为计生路上的一个笑谈。
后来我们辗转各村，逢餐必饮。我不再畏缩，硬着头皮与他们对饮，喝酒之后走起路来脚板生风，与乡村干部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，只是脸上的青春痘愈长愈蓬勃。回卫生院后听前辈说，这里的酒是纯粮食制造，不易上头，酒在乡下的公家人与老百姓心中占有很大的位置，参与喝酒容易被他们认同。现在想来，当初号称“女酒鬼”的我其实是名不副实的，只是通过这晶莹的杯中之物，喜欢上了这陌生的土地，走近了热情的同事与淳朴的村民们。
几个月后，经表哥上下打点，我被借调到长寿医院。临行前，村民有送水酸菜土鸡蛋予我，还有送炒米和花鞋垫的，武装部长更是送来了一瓶谷酒，以纪念我们的革命友谊。
30多年匆匆一别，时过境迁沧海桑田。闻说邵阳已并入长寿镇，共和村“塅里”的油菜花每年春天开得热闹非凡，复建村砂岩水库正在紧锣密鼓的旅游开发之中，平益高速的长寿互通就在花园村。我一定要抽时间回去看看，把酒祝东风，且共从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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